其实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,但是我不急着知道。小路两边的风景,有时是柔软的寂寞草,有时是碧绿的相思树,只要一直往前,无论怎样美丽的风景,我想我都会看见。
校园的西南角有一片小小的树林,樱花树。虽才得几棵,但春天的四月,满树全开出粉红色花朵,若有风吹来,花瓣徐徐落下,映着微微斜阳,安静又美丽。
这是我爱的地方。平躺,耳机里永远流淌音乐的河水,这是我爱的姿势。
离家百里,妈妈以为孤僻的我不会适应群居的生活。谁知,只不过一个学期,我已爱上喧闹里无处不在的自由,在人群里如鱼得水。
可是妈妈还是不放心我,她说等到得假期,带你去拜访伯伯,托他照顾你。
伯伯是爸爸以前的老师。
我不以为然。我已经十九岁了,不是小孩子了,再说我从没以为我是个孩子。
早晨的第一节课,永远在小小的高架床上的温暖被窝里度过。在那宽大的教室里,自然有室友在点名时替我喊:到。
第二节课,我常常出现在教室的最后第二排。金匮要略课的老师是一个美女,但是得远看(脸上太多雀斑)所以,每次美女的课前三排通常没有人坐,不然对美女太过残忍。
“论曰:百合病者,百脉一宗,悉致其病也,意欲食而不能食,常默默,欲卧不能卧,欲行不能行。”
美女还未读完,已有人嘻嘻笑着说,原来是相思病啊。声音虽得小,可是听到的人甚众,于是底下一起哄堂大笑起来。
“百合病发病机理是,由于情志不遂,郁而化火。”
原来那么遥远的古代,就已经有相思之苦。我一只手撑着头,思绪进入迷梦,另一只手开始在笔记本上乱画,常常画出来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子,很长很长的头发,被风吹着,遮住半边的脸。忧郁的眼神在发丝里面闪烁。
百合?那是我喜欢的一种花。洁白的大花朵,清凉的芳香。枝节永远不会笔直严肃,而是随意的斜出去,呵,多么的任性自由。
最后两节课是解剖,不知是谁当初在课代表的栏目里填了我的名字,害得我每逢解剖课,都不得不在课堂上出现。
导师是个秃头,声音太过响亮,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中气十分的足。他的眼光在 各人脸上一轮,然后说到:茉莉,你去七楼绘图室借一张13号挂图来。
只得起身,迈着饥饿的步子来到七楼,看来今天不到下课铃响是不能溜的,我叹息,可怜的肚子,今天吃不到红烧大排了。
绘图室的门虚掩,但我还是有礼貌的敲了敲。
“请进”,一个声音说道。
我走进去,先看到一个背影。凌乱的头发,不长不短的散在颈间,很宽的肩膀。然后我看见一幅画。一棵巨大的树,碧绿的,其间夹着些许黄叶,树下是一个模糊的人影,依稀看的出是一个长发的女子。背景是淡蓝淡黄的颜色。
一幅刚刚完成的油画。一个靠在墙壁的梦。
我愣了一愣,即刻记起此行的目的:黄子德老师叫我来借13号挂图。
他转过身来,忧郁的眼睛里闪出和善的笑意。
我忽地闻到一股浓浓的烟草味 。脸忽然红了。
喜欢在夜深的时候聆听音乐,万籁俱寂,只有肖邦的乐声在耳边回旋,春夜里美丽的夜莺轻轻诉说忧伤,微风吹过树叶,轻轻摇碎小小的雨滴,优美的湖水里蕴藏着深邃的火光,宁静的想象中,春天的花瓣飘落了一地。
即使是在白天,也不爱说话,自顾自的看书,听音乐,上课。无论在做什么事,总会忽然就走神,眼睛呆滞,思绪飞入迷梦。
老猫常常会在这个时候用笔敲一敲我的背:又做什么梦了?
其实老猫不是和我同班,但我们两个班常常一起上大课,所以认得。而他,总是坐在我的身后。
老猫扔给我一张校报:看看 你写的什么东西!
“我的愿望是住在山脚下,一个人。有一座木头的房子,房子里堆着数不清的书,房子前面是个走不到尽头的花园。里面开着鲜艳的花朵。
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花丛里漫步,摘下喜欢的花儿来插到屋子的花瓶里。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看书,夜晚我坐在草地,星星在头顶唱歌,很多的萤火虫在身边游荡。永远有音乐在身边回荡。
深夜,我睡熟了,有毛茸茸的大黑熊坐在门前替我守夜。”
“象不象做梦?”老猫看着我,眼神象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垂危病人。
我捧着头咕咕笑。
时间总是不知道去了哪里。转眼就已春去夏来。脱了毛衣,可以穿体恤和衬衫,我最高兴。衣服大半是白色的,剩下的全是灰色。 也许真的是有点单调吧,就象我的耳机里永远只流淌肖邦。
老猫问:为何总是穿白颜色?
我说:各人喜好。为何天空总是蓝色?我就从不问这种蠢话。
老猫瞪起眼睛: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以后如何能上得社会?接受洗礼?
我发怒:关你何事?我嫁大款,行了吧?
拂袖而去。
真是,以为他是朋友,却处处来打击我,非的把我推入万丈深渊才肯罢休。
晚上,老猫来找我,故意叫人下去对他说茉莉不在。
隔着窗帘,看见老猫在楼前的草坪上懊丧的踱来踱去,心中轻笑了一声。
谁叫你胡乱管我来着?
可是,可怜的老猫,谁叫你没看清我任性的真面目。
开始对绘画感兴趣。泡在图书馆里,一本一本的翻看画册,于大堆画册中看中一本赫尔曼.黑塞的书,喜欢那种梦幻的色彩,宁静的风格。我看见有介绍说他晚年在堤契诺隐居,哈。。。真是合我心意焉。
喜欢那幅梦中的花园,栗树林中的石窟酒馆,还有冬晨。
老猫越发的看我不起:尽爱这些做梦的东西。不知道哪天能醒?
栀子花和绣球花都开了,一球一球的,太过芬芳。不经意间,夏天已经来了很久了。
考完试就是暑假了。果然老爸老妈来接我。
妈妈说:晚上去伯伯家吃饭。
我祈求:我可以不去吗?我怕见生人。
妈妈扔给我白眼:这么大了,也 该学学待人接物了。
我捂起耳朵:什么待人接物?永远不要!
妈妈说: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啊?
我呆住:长大就得会这些吗?那 我宁愿永远不长大。
走过长长的虎踞路,在古林公园的对面,一座两层楼房前,有个人影站着。
我跟在老爸老妈的后面。
“小颜?是你啊。都这么大了啊?”我听见妈妈寒暄道。
茉莉,来叫颜哥哥。
我抬起头,两个人都不禁愣了。
我的眼前闪过一幅画的影子。
原来是你!颜笑起来,一张脸顿时生动起来。
原来颜是伯伯第六个孩子,最小。南艺美术系毕业,去年结了婚。因我们学校与伯伯家近,所以颜经常来照看伯伯。
伯伯说:颜,以后要照顾好茉莉哦。
颜和我对望了一眼,我低了头,不再说话。
颜对大家说:茉莉该叫我老师呢。 叫哥哥不是低了一辈?
自此,颜常常照顾我的生活,问寒问暖。我和颜渐渐变得熟悉。
空闲的时候,我会去颜的办公室看他拍的照片。颜爱好摄影和绘画,通常他会每年去不同的地方,排很多风景照,然后再根据照片和记忆作画。
我问颜:要是没见过的风景,能凭着想象画出来吗?
颜摇头:起码我做不到。
我翻看他在暑假里去黄山拍的风景。无数的奇峰异松,绚烂的云雾日出。
颜,为何没有日落的照片?
颜被我问住了:多半人都喜欢看日出。
可是我觉得日落更美。安静又忧郁,日出,太过激情了。
颜拍拍我的头:你总是有奇怪的想法,可爱的小女孩。
我生气:我哪里小了?马上就满20岁了。
我故意把颜的照片丢在地上,起身离去,走到门口,我回头:
颜,你下次去哪里?我和你一起去。
可是颜没有和我一起去。甚至走的时候也没和我说一声。他总是这样的喜欢旅行,独自一个人,背着他心爱的画夹和照相机。
也许,一个人有个执著的爱好是个天大的好事,起码在他忧伤的时候,他可以用它来解脱。而我,我只有用音乐和书来慢慢压抑我心底的渴望。
秋天,十月的时候,我满二十岁了。
颜还没有回来。
学校开运动会,晚上班里举行舞会,听说那天是我的生日,于是举办者把它办成了一个生日舞会。
其实我不想当公主。早已习惯一个人悄悄躲在角落,甚至走路的时候也喜欢低着头。
老猫曾经说:为何你眼睛里总是有忧伤?
我眨了眨眼:我哪有?
老猫喜欢探究我的心理:你缺乏和陌生人交往的勇气。
我泄气:那又怎样?我愿意在我的城堡里过一辈子。
老猫伸手来拂我的脸:其实很多人喜欢你,只是你自己不要。
我推开老猫的手:你说话象演戏,我听不懂。
可是我还是打扮了一下才出场。一件灰白的棒针织开杉,及膝,一条长长黑裙。齐耳的短发剪成童花。
倦的很,我跳了无数支舞。许多的男生优雅的问我的名字,我却支支吾吾说不出。
唯一的收获是收到一大堆礼物,卡片,风铃,刺绣,木蝴蝶。只是没有毛茸茸的玩具,都以为我与众不同,谁知我只喜欢拥抱柔软的绒毛身体。
唉,我叹一口气。
“茉莉,外面有人找。”有人喊。
我走出去,却看见老猫手里捧着一束百合,站在墙角。
“我们去散步吧,知道你不喜欢这里。”
我欢呼:老猫,你真好。正想逃走,没有理由。
秋夜的月亮皎洁无尘,我把脸贴在洁白的花瓣上,清凉的芳香里,我眼睛里不禁流出一丝柔情。
如此良夜,身心寂寞。我看向老猫,如果他能柔情的将我拥抱。我渴望一个吻。
可是老猫却做正人君子貌。可恶的老猫,我的柔情只有三秒钟。
隔了几天,收到颜的明信片,说在云南。邮票上是一只小小的白蝴蝶。夜,我把卡片压在枕下。
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我站在大理的蝴蝶泉边,无数的蝴蝶飞舞,隔着这些美丽的精灵,我看见颜的身影,但是我看不见颜的脸,也看不清颜脸上的表情。
我想不通,为何人们追求的美丽都会象这蝴蝶一样,太过脆弱,太过柔软,没有重量,只能停留花心,却飞不过沧海。
也许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颗深埋 的红豆,却没有合适的土壤来供发芽,也许心里的每一个向往却原来是深海里的鱼类,透过万丈海水,那么的美丽,可是永远无法浮出海面,晒一晒阳光。
只是当每一个孤独的夜晚,我与肖邦做伴,当心灵的深处有小小的麦苗破土生长,呵。。谁能阻止它的脚步?在山峰的绝顶,谁又能阻止太阳西沉,让时光永远停驻在日落的那一刻?
如果真的有一个梦,能让我永远不要醒来吗?
哪怕是一个白日梦。
颜回来了,送我大盒蝴蝶标本,还有一盒七个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娃娃。我把七个娃娃放在我床头的书架上,一字排开。
晚上没事做的时候,我会把她们一个一个拿在手里仔细端详,甚至我给她们都起了名字,红色的叫玫瑰,白色的叫百合,蓝色的叫勿忘我。
颜请我吃饭,为得错过了我的生日。
茉莉,喝酒吗?
当然,啤酒好了。
店的角落,有低低的歌声传来,那是学友的那首:暗恋你。
我垂着眼帘,怕眼光出卖我的心事。
颜有点醉了:茉莉,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,清澈的眼睛。会说话一样。只是她是长头发。
“ 谁可每夜给你温柔?而我只暗地苦透,现实就是这样吧,梦也许不再有,若你知道就已足够。”
我不说话。
颜的眼睛飘起忧伤的烟雾, 我没有想到我看到了颜的脆弱。
我开始用功念书。早上早早到教室,不再莫名其妙的旷课,笔记本记得满满的。晚自习也会坐大教室最后温习功课。我把每一天都填的满满的,象我的笔记本。虽然还是时常走神,不自觉的就陷入迷梦,可是我下定决心要清醒过来。
老猫奇怪:怎么一下子变了?是受什么刺激了吧?
我忍无可忍:老猫,闭起你的乌鸦嘴。
老猫嘿嘿笑起来:什么时候才能温柔一点?
我冷笑:如果你能买大颗钻石给我,我会得温柔。
我托一个老乡做了一个小木箱,我把颜给我的所有东西整整齐齐的放进去。
老猫看见:那是什么东西?
我喜欢收集东西。
老猫喋喋不休:收集狂?那是逃避的征象,我看你已经和社会脱节。
我自顾自的走了,不去理会他,我自沉睡我的城堡,关你何事?
日子象秋天的黄叶,被岁月的风一吹,就一片一片的凋零。凋零了,化做了尘土,再也回不来了,那些过去了的时光,和那些时光里的人。
实习前,我收拾好东西,小心翼翼把小木箱放进大旅行包。
临行,我去与颜告别。
没想到又是栀子花开的时节了,我想起那一年的夏天,看到那双眼睛时心中的悸动。
微微的夜风吹来栀子的芳香,我轻轻走在浓密的树影里,月亮躲在暗云里,转回头,忽地又闻到那股浓浓的烟草味。
忽然所有的坚持都化成了烟尘,我停下脚步,轻轻用双手环住他的颈,把脸深埋进他的怀。
泪水流了一脸。
颜抱着我,说:茉莉,以后你会遇见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。
我说不出话,只是在心里说:只想遇见我很爱很爱的人。
也许时光会洗尽忧伤,也许不会。在回望遥远岁月的时候,我依旧保留着那种迷梦的神态。小木箱里的东西还完好无缺,那七个娃娃还一字排开的站在我的书桌上。
偶尔会在扬子晚报上看见登有山水画,我总是会留意去看一看作者的名字,有一次我看见了那个名字:颜。
文章来源:秋雁文学社区 文/绿小麦